悠闲饮茶

[江澄中心] 抚柳

洋葱茶:

江澄做了一个梦。


梦回少年时。




最熟悉不过的泛着莲香的水汽里,莲花坞的少年们嘻嘻哈哈在水中扮着满面血污的浮尸,有人扑腾着水花惨叫,有人半个身子趴上了船舷,奄奄一息地嚷着“我死得好惨……”这看上去诡异不吉利的游戏,却是江家少年们的最爱之一。云梦江氏家风旷达,玩这种血腥无聊的游戏也没长辈出来斥责。自然,江家养出的子弟,相比别家也是灵动飞扬些。


江澄没下水,斜倚在舟中笑吟吟地看着师兄弟们出尽奇形怪相。


却突闻一股真的血腥味,丝丝缕缕弥漫在自己耳边。他奇怪地略转了头,发现刚还在水里笑得开怀的魏无羡,不知何时已经趴上了船,脸上身上的血比往日格外逼真些。他幽幽伏在他脸边,似乎玩得精疲力尽,埋怨道:“好你个死江澄,我都漂累了,你还不来收尸!”




江澄悚然醒来,心头狂跳,一时之间辨不清梦境与真实,却后知后觉地悟到了梦境的不合逻辑之处——梦中那附过来的魏无羡没穿紫衣校服,而是一身黑衣,似还持着他那通体乌黑的鬼笛陈情。




他打开卧室中一个匣子,往里看了一眼,红穗在微渺的烛火下灼灼如往。




睡意全消。江澄走到庭院中间,深吸了一口气。清宵夜半,偌大的莲花坞黑沉沉的,悄无声息,除了萦绕鼻端的微微水汽味道和梦中一模一样、那根笛子还好好躺着外,梦里其他的,竟全都不在了。




云梦江氏本代年轻的宗主并不爱怀旧,不喜生出多余的情绪白白消磨自己心志。此时,他却回屋添了一件外袍,抬步往坞外走去。许是夤夜不寐时人心最脆弱,许是适才的梦境太过逼真,他停下的时候,已经身在湖边的老柳树下了。这棵老柳树的年龄怕是比如今莲花坞所有人都大,几乎每一代江家少年都曾在上面攀爬过、嬉闹过,捉过蝉、钓过鱼,睡过午觉、逃过功课。江面黑魆魆的,偶有几点渔火闪动。那一年,两个满身泥尘、心内如焚的少年,也是在这样暗沉的夜幕里,从这儿悄悄上岸,最凄惶之时,也曾得过这长长柳须的荫庇。


江澄伸手,抚了抚老柳树走过长长岁月的粗糙树干。




站在此地,遥望莲花坞深处,扩建后庞大了不少的江氏府邸此时幽黑而静默。江澄想,是多久以前呢,这里就没有父亲拭剑的身影了,也再没有阿娘那总是倥偬来去的一袭紫衣。阿娘总不太乐意长久待在莲花坞,仿佛这里竟不是她的家。是什么时候开始,这里就真的再没出现过这位性情冷厉的女主人了。




然后,姐姐也从这里消失了,不是出闺阁的那个消失,而是彻彻底底不会再出现在这里。他送一身嫁衣、喜气盈面的姐姐步出莲花坞时,何曾料到这样的结局。


他和魏无羡从小晃到大、从小馋到大的师姐专属小厨房,是从哪一天开始,再也没能飘出排骨莲藕汤的袅袅香气。




江澄皱眉望着这一大片和夜色融在一起的飞檐斗拱,明明为他亲手设计扩建,却无端端陌生。




再然后……


乱葬岗阴魂遍地、血色漫天。曾经的江家少年在他眼前身死道消。


群情汹涌的百家围剿阵营,在魏无羡死时的那一刻骤然安静下来,似被这惨烈一瞬齐齐惊呆。待有人反应过来后,又齐齐爆发出振奋和快意的疯狂之情。


江澄一动未动立于这行将癫狂的正义阵营跟前,无数人面色激昂地抢到他面前与他说话,他竟一个字都没听懂。


陈情坠地,其色乌黑,几乎与夷陵土地融为一体。


他的手终于有了些知觉,缓缓探出,将这根似乎还留着余温的笛子攥在了手中。




这一天回到莲花坞,站在空荡荡的庭院中,胸腔里此起彼伏的情绪连自己都迷惘,但江澄终于明白了一件事。


这莲花坞里,他的最后一个亲人,也没有了。


“云梦江晚吟”之后,不会再有人跟上一句,“云梦魏无羡”。


在他成长的岁月里,伴他疼他教他闹他的父母姐兄,一个一个,都从这里消失了。


——可恨的是,死状竟还一个比一个惨。




两岁的亲外甥已会牙牙学语,还是最喜欢抱着他爹留给他的岁华,可是小娃儿不知道他以后,只有岁华了。


哦,还有舅舅。他舅舅,也只有他了。




江澄觉得自己亲缘甚浅,这个认知甚至让他从心底放弃了为莲花坞找一位女主人。若是再拥有了一位在生命中陪伴自己的亲人,若是……


没有得到,才能无畏地不怕失去。




金凌一阵时间住金鳞台,一阵时间住莲花坞,就这么慢慢长大了。


他总是担心金凌风吹了雨打了日头晒了,磕了碰了摔了,若是能拴在腰间那真是再好不过。


修真界扯闲嘴时都说,兰陵金氏这位小公子虽然无父无母,可这边舅舅,那边小叔,倒一样是宠着长大的。恐怕反而宠出了更骄纵的性子。




莲花坞扩建,江氏祠堂自然保留。父亲、阿娘、姐姐住过的房间原封不动,姐姐那满是香味扑鼻记忆的小厨房也细心地留下了。


还有一人的房间。


江澄推开门,多久没有踏进这间房了?床头那一串可笑的亲嘴小人头还是那么滑稽,房中物事纤毫未动,犹如主人离去时那样摆放着。


能看出,主人离去的很是匆忙,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
江澄踏出房门,负责拆建的管家迎上来请示。


面带倦色的家主冷冷道:“拆了”。




每年清明,为江厌离扫墓的也只得江澄和金凌两人。 


枯坐无言。


这一年,长大了的金凌第一次问舅舅:“娘亲……为什么会去救那个人?”


江澄的目光望向远方:“你娘,打小就是护着他的……”


眉间一点朱砂的少年盯着他娘的墓碑很久很久,没有说话,下一刻突然嚎啕大哭起来。


他哭了许久,哭得歇斯底里,哭得开始抽噎。江澄一只手按到他肩膀上,将他捞到了自己怀里。金凌哭累了,伏在舅舅怀里,轻声问:“舅舅,你恨他吗?”


他一直没等到江澄的回答。


直到精神哭没了几欲沉沉睡去时,突觉舅舅的胸膛动了动,头顶传来了一句低沉的回答,又似乎说一半就会缥缈地消散在半空。


“恨。不恨……我怎么能安心。”




金凌将满十五岁,正是世家子弟崭露头角之时。


江澄精心选择、多方铺排,非要这心尖尖上疼着的外甥,在大梵山上一鸣惊人才好。


嗯,年纪也到了该赐字的时候了。


“如兰”,这二字已等待许久。




行路岭下,清河长街。仙子一吠,一个黑衣青年闻声弹出,慌不择路,抱头狂奔,只恨没有一棵大树可以爬上去紧紧抱住。面貌身形虽改,神态动作却是暌违十三年的熟悉入骨。


正是大梵山上以一支破笛召出温宁之人。




“舅舅。”


金凌若有所思地看着江澄:“那个莫玄羽其实说的有点道理。”


“他说什么了?”


“他说,人这一辈子有两句话非说不可,那就是‘谢谢你’和‘对不起’。”


江澄从鼻子里嗤了一声,哼道:“我从小到大教诲过你多少,你哪句话装在耳朵里了。这不相干的旁人跟你说一句,你倒是记得牢。”




在他终于能将那根乌黑的笛子物归原主时,却发现又多出来一样,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归还的东西。


是啊。人这一世,若能痛痛快快说出来“谢谢你”和“对不起”,倒是好事。


怕的是,如鲠在喉,说不出来、吞不下去。




云梦莲湖,年年春似。坞前那棵老柳树,年年不厌其烦地抽出新柳条。


这一日江澄信步出了江家大门,略一拐,就看到了老柳树横生到湖面的枝干上,不知哪家旁支的少年子弟正懒洋洋舒展了四肢,意态悠闲地躺着,手搭凉棚遮日,光明正大地偷着懒。


他怔然望了许久,似乎闻到了二三十年前红莲青菱间的清香。




-end-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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